川盐济楚开新途-九游会论坛
古谚有云:天下未乱蜀先乱。但在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席卷大半个华夏的太平天国战争爆发初期,僻处西南的天府之国,却一度因远离战火且物产富庶,成为协助清廷击败太平军最得力的大后方。
自流井和贡井,一河之隔,相距10里,是四川省会成都东南约四百里外一对本不甚起眼的产盐市镇,因能抓住此“天”赐良机,迅速崛起,为日后名闻中外的“井盐之都”自贡之横空出世,铺平了道路。祸兮福兮 低谷反弹清咸丰三年二月二十(1853年3月29日),天王洪秀全“驾临”南京,称孤道寡。在此前后,太平军控制了长江下游部分水陆交通枢纽,依照清朝严格的食盐区域专卖制度法定供应湖广市场的淮盐,运输通道被拦腰截断。湖南、湖北食盐奇缺,一时人心惶惶,告急文书雪片似发至中央。
咸丰皇帝不得已,下旨“敕湖北行盐专用川盐二千引”。盐引即政府发给商人运销食盐的专利凭证,当时川盐每引折合可售重量约8000~10000斤(视盐的质地成色不同有所差异)。换言之,朝廷特批每年四川可向湖北出售1600万到2000万斤食盐,此即所谓“川盐济楚”。
“川盐济楚”本是战时的权宜之计,奈何太平军与清军在大江南北的拉锯战,一打就是十几年,临时政策遂成长期制度,运销量也水涨船高。据当时的地方官员推断,战时每月进入湖广地区的四川盐引至少有800张,而每年运入该市场的川盐,估计不下8640万斤。这还没算上避开税卡非法输入的那部分私盐的数目。
食盐紧缺以至于盐价走高、利润丰厚,是鼓励四川盐商争相贩盐到湖广的最直接原因。而可向食盐转运收税,增加地方财政收入,以支付日益膨胀的军费和民政开销,还有各级官吏们同样膨胀的胃口,就是四川与湖广官方对川盐输入格外热心的重要原因。
自1854年起,官府向运入湖广的川盐征收厘金(为解决战费而收取的过境内贸税),第一座厘金局设在川鄂咽喉要地宜昌,仅一年多里,共收到盐税两万多两白银。宜昌下游的沙市不久也建立了第二道税卡。食盐离开四川之前也得课税,主要盐场及出川要道分别设立厘金局和稽核点。这样一来,四川湖广两地官员,各取所需,皆大欢喜了。
当然,“川盐济楚”的主要受益者,还是四川主要产盐地的众多盐场和盐商们,尤以自流井、贡井一带为最。此前,川盐销路长期限于四川省内,产能严重过剩,一些传统产盐区在道光(1821~1850年)末年已呈凋零状态,实力较弱者如“夫妻式”作坊产盐商,几近走投无路。富世井盐 创富千年据古代西南地方史志名著《华阳国志·蜀志》记载,战国时秦国的水利专家李冰“穿广都盐井”,亦即在今成都南郊双流县一带,为四川井盐业开了先河。
自贡地区最早见诸史料的大盐井,东汉早年(公元一世纪)在今富顺县城开凿,“以其井出盐最多,人获厚利”,被誉为“富世盐井”。南北朝时(公元五到六世纪)则在今贡井附近开凿了另一口有名的“大公井”。故不久官府相继设富世县和大公镇,开了因盐设县(镇)的历史先例。
到隋唐时,富世盐井深达350尺,月出盐3660石,为剑南道(辖今四川大部及云贵甘各一部分)最大盐井。宋代的四川井盐业继续发展,如富世盐井年产盐已达50多万斤,全县所属盐井“岁出盐货三十余万贯”,无疑为地方gdp增长做出了重大贡献。
时人记载,县境内“相去尽不远,三二十里,连溪接谷,灶居麟次”。灶居(即井盐工场)一个接一个排开连绵二三十里地,可以想见产业之发达。之所以能如此,与当地凿井工艺技术发生了重大革新,能更快钻探出深井密切相关。
经过宋元之际战火破坏后,明朝初年四川及自贡井盐业逐渐复苏。明洪武年间(1368~1398年),富义县(即原富世县)13口井年产盐超过180万斤,成为四川第二大井盐产地。约100年后的明弘治朝,跃居全川第一,年产井盐360万斤以上,相当于当时全省总产量约五分之一。
明代中后期,因官府对盐场盘剥日重,富义县井盐业发展迟滞。幸而在原主产区以西不到百里的荣溪沿岸,开发了自流井等一批新井,同时开采出地下的天然气,“土人用竹筒引火气煎盐,一井可供十余锅”,人称“火井”。此后几十年间,该地区有多达380口的盐井及天然气井开凿。
自流井及富荣地区,为世界上最早开发和利用天然气之处。普遍使用廉价而火力十足的新能源,乃自流井后来居上,在晚明时期跃居富荣盐场头号盐产区的最重要动力。
经过康雍乾百余年盛世休养生息,饱受明末战乱蹂躏摧残的巴蜀大地,经济民生又趋繁荣。乾嘉年间,即19世纪初前后,自流井跻身四川省内大盐场之列,灶户、佣工、商贩各色人等数以十万计,“盐都气象”,隐约可见。
如北宋后期(十二世纪初),当地人口为22700余人,到了清嘉庆末年(约1820年左右),增加到215500多人,几乎是原来的十倍,考虑到四川在宋元之际及明清易代时,都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乱,人口损失惨重,而自流井又远非通都大邑,这一增长是相当可观的,也充分证明当地井盐产业活力十足。曾李相争 盐都得利“川盐济楚”实行后,自流井与贡井所在的富荣盐场(自、贡两镇当时分属富顺县和荣县,故合称之),自身的发展达到怎样的水平,又究竟占“济楚”市场份额多大的比例呢?
据光绪三年(1877年)一份四川地方官员上呈的奏折称,富荣盐场在秋冬春三季的生产旺季,每天可出盐100多万斤,夏天地下水位下降,产量也相应下降,日产也至少有80余万斤,平均合算下来,一年产盐约2.92亿斤。以这一年产量与前述每年输入湖广的川盐总量8640万斤相比,可以推算出,富荣所产食盐中,每年有约三成左右会输往新开放的市场。
由此可知,对四川盐业经济最为发达的自流井与贡井两镇而言,长期占领湖广市场的意义有多大。
利之所在,必有纷争。1877年上距清军攻陷天京、朝廷重新控制长江下游地区已有十三年之久,照理说,淮盐再输湖广的通道再无阻碍了,因何川盐依旧能“济楚”呢?
以围剿太平军军功升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(1860~1868年在任)也这么想过。1864年,湘军大举反攻节节胜利之际,他上奏朝廷,请求恢复湖广人口食用来自东部两淮的食盐,主要目标自然是两淮盐税带来的丰厚收入。朝廷准奏,同意提高征收川盐入湖广的厘金,准许淮盐以较便宜价格重新大量供应湖北。
但五年过去,曾氏盐业“新政”的效果不甚明显,因湖广百姓长达十余年的食盐消费习惯不易改变。更重要的是,日益活跃的川盐走私活动,使质量更好的川盐“好吃不贵”,有足够的市场竞争力与试图卷土重来的淮盐抗衡。
同治七年(1868年),曾国藩发起新一轮禁止川盐进入湖广市场的运动,提议强行关闭四川盐井并限制川盐的合法输入。对此,四川和湖广两地官员都强烈反对。四川总督吴棠意识到关闭盐井,会对省内兴盛的盐业带来毁灭性打击,而盐税失收,对主要收入来自厘金的四川财政,同样是不能承受之痛。
更有力的反对声音,来自曾国藩曾经的门生和部属,时任湖广总督李鸿章(1867~1870年在任)。他在上呈中央的奏章中也提出种种理由,甚至直截了当地说,自己管辖下的湖广百姓更喜欢吃川盐,不应该强行设定他们购买不喜欢的东西的数量。好一个崇尚“自由市场”和“天赋人权”的李合肥!
但明眼人都知道,李鸿章对抗昔日恩师的根本原因,还是在于前文已提及的川盐带来的税收:进入湖广的合法食盐(持有官方盐引)与私盐(无盐引),都要缴纳厘金,而从两淮来的盐,到达湖广边境之前已经在沿途省份课税了。
1868年9月,曾国藩调任直隶总督,人走茶凉,他力推的淮盐西进后继乏力。第二年,已无掣肘的李鸿章趁机再次上奏,建议川盐、淮盐分享湖广市场,结果是川盐拥有这一市场的份额多达八成。
谁也没想到,盐都自贡第一次崛起的重大机遇,就在中兴名臣们“屁股决定脑袋”的明暗角力中得以幸运延续。这座奇异的川南名城近100多年来的精彩大戏,才刚刚开场。